中国管理模式(一):制度设计
【按】金蝶创始人徐总在十多年前提出“中国管理模式”,希望解释中国本土管理软件适配“中国管理模式”的原理。
但是什么是“中国管理模式”,似乎并没有社会共识。
我自己八十年代上大学的专业就是“管理科学”,毕业后从业管理咨询和企业软件行业三十年。从学术和实践上,我都应该有资格来破一下这个题:
为什么存在中国管理模式?
什么是中国管理模式?
以此解释,为什么一定会有不同于西方模式的中国企业管理软件。
我对中国管理、管理软件的认识,也是我发起“企业知识开源”运动的初心,对于这些基础认知没有共识,就难以形成产业化的培训、咨询、企业软件行业。
我会从制度设计、企业发展、组织文化、社会构成等角度来论述这个问题,以下是第一篇👇
摘要:西方管理学演进并非企业管理技巧的迭代,而是资本主义制度自我救赎的产物。从泰勒制到二战后的经理资本主义,西方通过建立一个独立的、拥有专业技能的受薪经理人阶层,从体制上缓解了劳资冲突。然而,审视中国的二元经济结构——国有经济的行政化封闭与民营经济的所有者绝对集权,我发现中国并未形成类似的职业经理人社会阶层。这种制度性土壤的差异,注定了“西方式管理”在中国难以真正落地。而“华为模式”是一种独特的制度设计,如果没有华为式的泛合伙制,无法学会华为从西方企业那里学来的管理之术。
一、 西方:制度缓冲产生现代管理
要理解中国管理模式的特殊性,首先必须拨开对西方管理学的表面认知,回到其产生的历史因缘。
欧美现代工业的起源伴随着血腥的原始积累。工业革命不仅带来了生产力的飞跃,也制造了剧烈的社会撕裂:资本家(所有者)与雇佣劳动者之间的矛盾一度将资本主义推向崩溃的边缘。早期的罢工、破坏机器运动,本质上是劳动者对被物化的反抗。
在这一背景下,在二十世纪初产生的企业管理理论,与其说是为了提升组织效率,不如说是为了拯救制度:
- 泰勒(Taylor)的科学管理:试图通过标准化的动作和流程,将劳动剥离情感,转化为可度量的物理运动。它试图用“科学”的客观性来掩盖剥削的主观性,但并未解决人的问题。参见《员工活在 AI 里 | 数智化泰勒主义》
- 梅奥(Mayo)的霍桑实验与人本管理:西方管理界意识到单纯把人当机器行不通,开始关注心理和非正式组织。这是试图通过软性的心理抚慰来缓和刚性的阶级对立。参见《美团缴社保 | 中国管理模式的时代转折》
随着企业规模扩张,家族式管理难以为继,所有权与经营权发生了历史性的分离。一个全新的阶层诞生了——受薪经理人(Salaried Managers)。
这个阶层的出现具有革命性意义:
介质属性:他们既不是坐享其成的资本所有者,也不是出卖体力的底层劳工。他们凭借专业技能获取高薪,成为资本与劳动之间的缓冲器。而这个专业技能就是我们说的“管理”。
理性统治:由于不拥有企业所有权,经理人更倾向于关注企业的长期存续和科层制的稳定,而非所有者那种对短期利润的狂热榨取。
社会流动性:管理变成了一种通用的、可流动的专业技能,形成了一个庞大且稳定的中产精英阶层。西方MBA教育的兴起即为明证,这也是中国MBA教育和西方MBA教育存在本质不同的原因。
因此,西方的管理本质上是一套由中立的技术官僚执行的、用于平衡资本回报与劳动权益的制度安排。
二、 中国:二元经济下的管理真空
当我们把目光转向中国,会发现上述“管理”赖以生存的土壤并不存在。
中国的经济结构呈现出鲜明的“国有”与“民营”二元话特性(如果我们姑且不考虑确实存在的“外企”这个特殊的经济角色和职业经理人阶层),这两种体制在排斥“独立经理人阶层”这一点上,表现出殊途同归的现象。
1.国有企业的行政化封闭
国有企业(SOE)的所有权属于国家,在实际运行中,代理链条极长。国企的管理者本质上并非市场化的“经理人”,而是“有行政级别的干部”。例如宋志平先生的一系列管理学著作,都反映了国企领导的经营管理思维。
2.民营企业的所有者独裁
另一端的民营经济,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。由于中国民营经济发展历史短,且深受东亚宗族文化影响,绝大多数民企依然处于第一代创始人绝对控制的阶段。
在这种环境下,一旦经理人试图通过专业技能挑战所有者的直觉判断,或者试图建立独立于老板意志的制度体系,往往会被视为夺权而遭清洗。
三、西方经典管理在中国水土不服
综上所述,西方管理学的核心——那个介于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,拥有独立人格、职业操守和社会流动性的受薪经理人阶层,在中国并没有形成。
中国的企业只有两类人:掌握绝对权力的所有者(无论是代表国家的干部还是民企老板)和被管理的执行者。中间层不仅薄弱,而且缺乏制度保障。
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:
所谓的“中国管理模式”,目前来看,是一种有别于西方管理的现象,是前现代的“家父长制”与后现代的“科层制”的混合体。
只要“所有权与经营权”不能在社会层面实现真正的、普遍的分离,只要“职业经理人”不能从老板的附庸变成一个受社会尊重的独立阶层,西方式的科学管理在中国就是“术”的模仿,而无法触及“道”的实质。
中国企业的治理结构,依然在等待一场属于自己的“经理人革命”。
四、 制度突围:为什么学不会华为
在欧美资本主义、中国式国企、中国式民企等制度设计之外,中国商业生态中演化出了一种独特的“物种”——以华为为代表的泛合伙制模式。这种模式试图在制度设计上超越传统的所有权与经营权的对立。
众多企业学习华为,往往只学到了它引入的西方管理流程——术,却无法复制其背后的所有制设计——道。
没有庞大的、基于股权分红的“奋斗者-合伙人”阶层作为支撑,西方的科学管理流程在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,往往都会沦为僵化的教条,被所有者的个人意志轻易粉碎,这就是很多企业学华为学了一、两年,见不到业绩成效,就立即收刀捡卦,遣散招来的华为系高管的真正原因——最近几年,在现实中我见了太多这样轰轰烈烈学华为、然后偃旗息鼓的例子,无论是国企,还是民企。
这个系列我会继续写,欢迎各位管理学者和企业管理软件从业者给以评论反馈。
